湖水很清澈,湖水四周的森林也很安静。
风很轻。
湖水和森林都被这风吹起了层层涟漪。
湖水的涟漪一次次涌向林路的脸庞。
林路突然惊醒了,像是这层层涟漪把他摇醒的,像是那些涟漪专门来提醒他还有事情没做完的。
林路猛地坐立起来,像是噩梦初醒,但他的目光却并不像是做了噩梦后那般惊惧,而是悲伤,一种连眼泪都无法表达的悲伤。
他的眼睛很湿润,却根本分辨不出是湖水还是眼泪。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良久后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后,才开始环顾四周,
这里显然是一个隐藏在深山中的湖泊,周围没有蛇,更没有人,这里与世隔绝。
而阳光已有些昏黄,太阳快要落山了。
林路心里忽猛然一震,惊道:“乌阑花!”
他还没有忘记他来鹤山的目的。
只是不知这一次昏迷了多久,是否超过了期限?
一想到这,林路心里顿时心急如焚。
若叔叔因此而去世了,那他还有什么脸去见苏姐姐。
他从湖水里一下子跳起来。
在湖水里泡了这么久,他的身体仿佛都有些臃肿了,身上的那些伤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而就在他准备上岸时,他的目光忽然一怔。他看见一个失去双臂的人坐在湖旁的草地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林路怔道:“你……你醒了!”
这人自然就是那个同族人,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坐在那里。
此刻,他的目光中透露着痛苦,因为他胸前的箭还在,但他的神态却是那般安然自若,仿佛此刻的状态就是他平日里生活时的状态。
望着这人,心林路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凄之感。
他一定是经历过很多劫难,才能变得这么古井不波。林路心想。
林路心里的焦急仿佛也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然后缓缓从湖里走上岸来。
这人一直望着林路,却并没有说话。
林路朝他走去,关切道:“你感觉怎么样?”
这人却不说话。
林路继续道:“你胸口的箭一定要拔出来。”
这人低头看了看他自己的胸膛,眉头微蹙,还是不说话。
林路有些奇怪,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的目光忽闪动了一下,神情竟变得几分悲伤,却依旧不说话,但他却缓缓张开了嘴巴。
望着他的嘴,林路的目光顿时一颤,惊讶得连他的嘴也跟着张开了。
林路看见他的嘴里只有牙齿,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原来他根本说不了话,因为他已没有了舌头。
难怪,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再也说不出来,的确是一件十分悲伤的事。
那,他的舌头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其实根本用不着思考,林路几乎已能猜到。
想要杀他的人为了防止他反抗,就砍断了他的双手,为了防止他说话,就割了他的舌头。
或许那些人也不想他能看见,能听见,正准备弄瞎他的眼睛,弄聋他的耳朵,可他突然逃了出来。
这就是林路在看见他的空荡荡的嘴巴时,一瞬间想到的。
林路眼里已满是悲愤。
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或者说,他做了什么?使那些人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折磨他。
林路又眸光一闪,他忽然想起那位老大说过的一句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的话:“狼种不诛,我们不休,我们必须为那些死去的祁周国人讨回公道。”
可惜当时的情势根本不允许林路问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允许他冷静的思考。
所以林路最最初是想着等同族人醒来后,一切的疑惑应该都会被解开。可到现在才发现,他根本不可能再说话。
“讨回公道……”
此刻林路已可以慢慢揣摩这句话的含义,他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片刻后,他的目光渐渐露出了一抹害怕之色,也渐渐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林路在苏家这七年,除了跟随侯师傅习武之外,苏姐姐也常常教他读书认字。
所以林路是知道“讨回公道”这四个字的含义的。
正因为林路已想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所以他心里才开始害怕起来,他害怕他此刻心里想到的会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就代表眼前这同族人所受到的所有折磨,其实都是罪有应得!
林路双腿仿佛一下子变软了,已站不稳了,整个人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体。
林路身体已开始颤抖,身上已冒出了鸡皮疙瘩,眼里已满是不敢相信。
林路一直觉得祁周国人排斥狼种,仅仅只是因为狼种是异类而已。
所以从小林路心底都觉得老天不公,他一直心藏幽怨,只是从未表露而已。
但现在,“讨回公道”这四个字仿佛是一条长满刺的鞭子,一鞭子抽在他的心上,并告诉他他错了,告诉他狼种有今日其实都是罪有应得!
这让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他几乎不能接受。
这人一直望着林路,从林路表情悲愤到满眼不敢相信,他都一直望着林路。
他是一个饱经风霜,历经万般劫难的人,他当然能看明白林路这神情突然变化的原因。
他当然能看明白林路心里有很大的疑惑需要解答。
可他却没法子说话。
可嘴巴并是非传达信息的唯一途径。
人若不能说话,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也同样可以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十分清楚地表达给别人。
只是那些方式都没有说话方便罢了。
而且一个人只要有表达的欲望,无论那表达方式多困难,多复杂,都无法阻止他表达出心里的想法。
可是,这人看上去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替林路解答疑惑的欲望。
他望着林路,只是目光越来越痛苦,也越来越凄凉。
但这其实也是一种表达。
——眼神和沉默,本就是一种方式表达方式。
这仿佛已在告诉林路,他心里想的是对的,是真的。
但这并没有真正解答出林路心底地疑惑。
林路的最大地疑惑是:狼种和祁周国人之间,到底曾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惑,是必须用语言才能解答的,而绝非一个眼神,或是沉默。
林路忽然跪了下来,他目光渴求的望着他。
“你是不是知道?”
林路知道这人一定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
可林路依旧没有等来他回答,只等来他的一阵仰天长叹,然后又是两行眼泪。
他看上去很痛苦,很绝望。
林路目光中的渴望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
林路感受到了,这人不愿意将真相告诉他。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林路咬着牙道,心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
林路缓缓趴了下去,整个身体都贴在草地上。
草地很柔软,很舒服,可林路却根本没有在享受。
他在哭,哭声越来越大。
他在恨,为什么他会是一个狼种!
他在想,若他是个普通人,他宁愿过着最穷困潦倒的生活,也不愿受这心灵上也得折磨和煎熬。
这时,这人忽站了起来。
林路这才缓缓抬起头,望着他。
林路望见他缓缓走到湖水边上,支着一只脚,开始在地上划着什么。
很快,他划完了,扭头望着林路。
林路微愣,伸手擦了擦眼泪,爬起来,朝他走去。
走近后,林路才发现他支着脚其实是在写字。
林路心里一紧,以为他写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可仔细一看,其实就三个字。
林路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久到泪痕都已经干了,才抬头望着这人,问道:“我们种族的名字,叫北望狼?”
这人点了点头,然后眺望远方。
夜幕降临。
湖泊如一面墨色的境子,将夜空中的漫天星辰都倒映得很清楚,仿佛湖泊下面有另一片天空。
此刻湖泊旁只有那胸口中箭的狼种一人,他仰望着星空,不知所想。
忽然,他扭过头,凝眸朝湖泊另一边的树林里望去,哪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片刻之后,林路从那黑暗中走了出来,他的目光这才放松下来。
林路几乎是赤裸着上身的,他染满鲜血的衣服已被他裹成包袱的形状,此刻也正如一个包袱一般,背在他的背上。
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本书,就是从蔺大夫手中夺来的那本记载了许多药草的书。
而现在那本书血迹斑斑,而且已被湖水泡烂了,乍眼一看,实在认不出那竟是一本书。
林路走到湖边,望着湖面下的自己。
他现在已是普通人的模样。
望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的眼睛仿佛在叹息。
林路忽轻轻摸了摸胸口,胸前那处伤口是浑身最深,最痛的伤口,而现在这处伤口已被包了起来,是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包的。
摸着这伤口,林路脸色越发苍白了一分,显然对那一刀还心有余悸。
实在不敢想象,若当时反应再慢一步,可能林路就能亲眼看到他自己的内脏了。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本不该经常叹气的,但林路此刻又叹了口气,然后才离开湖边。
林路从湖的另一边走进这人身边,然后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来。
他的包袱竟很鼓。
打开后,里面竟全是药草,其中有一株与那本书中记载的乌阑花一模一样。
这显然就是乌阑花。
那人的嘴里没有了舌头,不能说话,但林路问起他昏迷了多久时,他还是可以用别的方式来回答林路。
原来林路也仅仅只昏迷了三四个时辰左右。
就算是现在回去也还完全来得及。
但在回去之前,林路还要做一件事,就是帮这人把胸前的箭取出来。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虽然这个要求让林路有些吃惊,但林路最后还是答应了。
所以林路才会照着那本书,去采摘那么多止血镇痛的药草。
林路很快又找来了石头,很快将药草磨烂,然后望着这人依旧安然淡漠的眼睛,道:“我开始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
血,在星空下喷涌而出,草地变得鲜红。